消失的号码
N黄加芳
明辉去世之后,朱以撒先生曾写下悼念文字《怀念明辉》,一腔沉痛流于楮墨之间。当我读毕,已是涕泪交加。
死,是一件真事情。
——张枣
明辉活到二十五岁上,忽地去世了。
明辉去世后不久,有一天,当我随手翻看手机通讯录中储存的联系人名单时,无意间又发现了他的名字。我迷惘了好一阵。最终,我将这名字连同它附带着的电话号码一并删掉了。
对于明辉的死,我总是将信将疑。毋宁说,我更希望把这一消息当成梦中的呓语,似真实幻,聊以自慰。当我醒悟过来,才明白,死从来就不是一则或虚或实的消息,死就是那一个号码被从通讯录中实实在在地彻底删除,如同死亡这一事件本身一样确凿。
这样我知道,明辉确实已经不在了。
静水波澜温润如明辉
几年前,当我还在文学院本科学习时,因了启蒙老师张家壮先生的引荐,在美术学院的一间研究生画室里认识了著名书法家朱以撒先生。朱先生每周安排两个上午来给研究生授课,算得上是美院最为勤恳负责的教授。那会儿我正开始系统临池,于是常常带上作品请朱先生指正。慢慢地,就和朱先生的几位研究生熟识起来。朱先生不上课的时间,我也常到画室里去,与研究生品茗谈天,或者欣赏他们贴在墙壁上的书法作品,翻一翻书架上的图书。头一年我没有见到明辉——后来知道,当时他还在美院本科四年级学习。第二年再去的时候,画室里的格局有了些许改动,桌子似乎多出一两张,书架也由原来的一个变成了两个。而墙上张贴的作品呢,也有了新的面目。
接下去,就是与明辉的相识。
明辉很瘦,站在那儿写字,弱不禁风的样子,让人不由自主地起一种担心。但他的文弱中自有一种精气神,又使人无端想起“仙风道骨”这个词。说得中肯些,或许可以用“清癯”来形容。他似乎不太习惯跟陌生人讲话,顶多是礼节性地打一下招呼,又埋头写字。因而多数时候,明辉是沉默的,并没有“人来疯”那种突然高涨的热情。这也使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得多。但明辉的沉默里没有傲慢的成分,简洁的谈吐中也不含盛气凌人的意思。我猜想,明辉大约是那种谦逊的、本性好静的人。等我把目光移向他身旁的书架,看见上面除了好些文艺论著和朱以撒先生的散文集,还有不少佛教经典和介绍佛学知识的书籍,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,心想这样沉静的性格必是与这些典籍的濡染滋养息息相关,而这,在一个世风浮躁的时代,不能不说极其难得;对于将绘画技法看得高于一切的美术学院,尤其稀罕。我自身也不好喧嚣扰攘,同时又常对于宗教的东西保留一份敬畏,想来天性中与明辉还是有一些相类之处。
于是我以为,明辉是那类我可以与之深交的人。
以后我还是经常到画室去玩,很多时候都能见到他。见到他时,他或者在临帖,或者读书,间或进行一些文学创作,总之多是在忙。他的忙能让人看出他一种由衷的喜爱,似在享受他所忙活的对象,并没有一丝勉强和负担的迹象。这种状态下产生的作品,可以想见,总是不错的。壁间张挂的书作,自然流畅而又老到之至,笔下气息早已远远超出他其时年龄。明辉的文字也充盈着灵气,一批随笔在省报刊出后得到良好反响,以后还获得了当年度的文学新人奖。种种迹象都在证明,像明辉这样禀赋的人,只要天假以年,是不难成为优秀的文艺家的。
见面多了,话也跟着多起来。渐渐地,我发觉明辉其实是那种可以开诚布公的人,他压根没什么城府,因此谈话常显得无比轻松。我们谈读书,谈艺术,都是彼此感到兴趣的话题,话锋总是能拢到一块去,十分投机。现在想来,那样一种推心置腹的交谈真是越来越难以寻觅了。时光如同流矢,人生宛若飞蓬,眼看着不设防的青葱岁月溜走,人确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。记得我那时一度打算借阅图书馆中熊秉明的一本著作:《中国书法理论体系》,不巧已被借出,就只好等待。不想却在明辉那里发现它,很是惊奇。明辉是个聪明的人,他很快看出我的心思,二话不说就将它转借给我,又说他们研究生有三个月的借阅期,让我安心研读。这样我对于明辉的敬佩中又多了一些感激。
明辉也并不总是不温不火的。有一回我们谈到各自的习书历程,明辉提起一位培训班教师将他参赛获奖的荣誉据为己有的事,言语中露出一点鄙夷。明辉是保送生,本科时功课成绩优异,专业也过硬,还获得过规格不低的奖项,因此对于那些通过不正当竞争占据保送名额的行为,他也表现出些许不屑。这使我觉出明辉骨子里那部分愤激的因子的存在。韩愈曾说,“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”,读书的人,总还是有这点自由的罢?然而明辉的愤激从来不过分,他的方式不是吹胡子瞪眼,也不是拍案而起,叫嚣隳突。他心中有些微不平气,但他的本质总体是宽厚的,并不过多苛责他人。——果然,他笑一笑,又说起他们的不容易来。这总使我想起梁漱溟说过的一句话:“当我感到人的生命是可悲悯的,我对于人们的过错,口里虽然责备,心里责备的意思也很少。”明辉是有大胸襟的,这恐怕与他的阅读经历不可分开吧?
明辉那一届的研究生,朱以撒先生只招收了他一人。这样,平时上课的形式就是一对一的授受了。授课时,朱先生坐一张桌子的一头,明辉坐在另一头,面对面,朱先生款款道来,明辉奋笔疾书做笔记。有一次我有幸在场旁听,便与明辉并排,掏出本子记录。朱先生语速不算快,但极少重复,我记录得有些吃力,字迹也跟着潦草起来。而当我瞥见明辉的笔记时,竟发现页面上全是精到的小草书,一点儿也不乱了阵脚,而整体感又很强,这是需要功夫的。明辉学过孙过庭,学过八大,临习水平都堪称精准,这是我亲眼见识过的。他曾向我透露,他花过不少心思学习《石门铭》,那么他笔下沉着而流动的书法就其来有自了。明辉的字无疑也受朱先生书风潜移默化的影响,但他学而能化,这一点着实是高出同侪的。
疾风骤雨故人转而长逝
这样平平澹澹地,一学年就过了。
第三年,因为学业的缘故,我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不曾造访熟悉的画室,自然也就与朱先生和他的研究生们疏远了。这里面,自然包括明辉。
谁承想,明辉就在这中间生病,继而又匆匆撒手人寰呢?!
我是从张家壮先生那里得知明辉的死讯的。几年来我一直与张先生保持紧密的联系,那一日同先生共进毕晚餐,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,先生将这个消息平静地告诉我,话里话外全是惋惜。而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。——谁愿意突如其来地相信一个毫无征兆的噩耗呢?要知道,明辉从发现患上恶性脑肿瘤到遽然辞世,我都毫不知情,更别说吊哀候病了。然而明辉终归已化为异物,这是无论如何也扭转不了的。仅只一年不见,却恍若隔世,想到命运无常,死生契阔,只剩了感慨。
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心里暗自寻思,住院期间,在病痛的煎熬中,有多少情愫在明辉心头逗留?平日相互扶持的女友在床前床后照料、奔忙,敬爱的朱先生也亲自熬好骨头汤送来,还有家人、师兄弟的泪水、慰安……明辉是细腻而善画的,但是彼时就要远行,面临生离死别,他却一定画不出感激,也画不出惜别。早就拿手的技艺,没了用场。看来,艺术终归只能抚慰生,却难以安顿死。
只剩无奈。
明辉去世之后,朱以撒先生曾写下悼念文字《怀念明辉》,一腔沉痛流于楮墨之间。当我读毕,已是涕泪交加。
一年后我也顺利通过研究生考试,正式成为朱先生的弟子,每日就在明辉当年待过的那间熟悉的画室里为艺事耕耘。静下来的时候我常想,倘若明辉还在,我们的交谈定会更频繁,也更深入,我们不仅仅是同门师兄弟,也必将成为更好的朋友。——然而这一切同样也不免沦为空想。正是:“城郭犹是,故人已非”,教人如何消受!
我一直保持记日记的习惯,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,十分随意。近日翻阅旧时日记,见到五年前11月2日的一则,只记了六个字:“惊闻明辉去世。”屈指算来,明辉故去已近五年了。
作者简介黄加芳,年生于福建霞浦。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。现供职于莆田学院工艺美术学院,主要从事中国书法的教学、创作与研究,业余写作。兼任《莆田文学》编辑,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兼职副教授。文学作品散见《青年文学》《北京文学》《福建文学》等。出版散文集《来来往往的时光》。征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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